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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0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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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0章

“你這脈案寫得是甚麽!”

“不知學生哪裏有錯麽?”

“甚麽弱小、濡細, 弱脈、濡脈已有細小之含義,你寫個濡細、弱小豈非多此一舉?”

“……老師,我錯了。”

“又如虛大、虛遲等脈, 你怎可如此聯舉,在脈案上掉書袋,你是存心想教人看得雲裏霧裏麽?”

“……老師我又錯了。”

近來黃州百姓請李時珍看診時,常見他身旁跟著一似是新來的學生, 而李大夫多放手讓那學生診視,有爭議處即當場提出, 時而和言指點, 時而直接斥其謬誤,這學生被訓也不顯羞慚之色,仿佛早已習慣。

“適才我的話你可都記住了?”盯著顧清稚唯唯諾諾重寫脈案,李時珍仍不忘耳提面命。

“記住了記住了。”筆下不停,顧清稚忙應。

將載著脈案的藥方寫就,她擱筆,將這張白麻紙遞予千恩萬謝的婦人。

“令郎的病依t照上頭的藥服個二十帖即可痊愈,莫要整日躺榻上,也該多下地走動走動,其餘娘子放心便是。”

婦人連連點頭, 將手往早已辨不清顏色的襜裳揩拭了把, 隨即從袖中掏出一串銅錢, 面帶歉疚:“大夫……這些酬金可夠了?若是不夠,我再想想辦法, 總能籌得的。”

“哎。”顧清稚止住她話頭, 瞥見她灰黃臉色,往她攤開的掌中取了一文錢幣, “娘子說的哪裏話,哪能為了這幾個錢勞煩娘子呢,我瞧令郎榻上還裹著薄被,入冬了最好還是做條棉的,以免受了寒愈發對病體不好。”

婦人卻是眼角一濕:“我哪裏舍得凍著孩子,若非因交秋糧時實在無辦法了,將家裏能當的全當了個遍,把那棉被也換了些錢交公,不然怎會讓我兒受凍。”

那眼淚逐漸成了兩行,顧清稚慌忙為她拭淚:“娘子莫哭,莫哭呀。”

她輕聲哄著,覆又悄問:“敢問是秋糧負擔很重嗎?”

婦人抽泣道:“本是猶可,奈何大戶們倚仗勢豪,不肯按期交納秋糧,這地方官每月上報稅額都有定數,他們拿大戶沒辦法,就只能往我們小民這裏多征糧來填補,這還不是苦了我們?”

“他們為何敢違反朝廷法度,連秋糧也不願交齊?”顧清稚驚道。

“都是宗室和勳貴之家,地方官哪裏奈何得了他們,再加上他們或者和當官的有勾結,或者額外多占田土,以各種名義拖欠秋糧,只要他們有心,就不會想不到法子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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用晡食時,見顧清稚眉間緊蹙似藏著滿腹心事,夾菜時也心不在焉,吳氏勸她多食些,一旁李時珍卻早已洞悉。

“丫頭可是為了那婦人境遇發愁?”他緩緩問。

顧清稚指腹揉著前額,憂道:“也不只是為了她一人。”

“生民之骨血已罄,而國用之廣出無經。”李時珍感慨,“昔日範仲淹嘗雲,‘讀書學道,要為宰輔,可以活天下之命,不然時不我與,則當讀黃帝書,深究醫家奧旨,是亦可以治人也’,為師此生做不了宰輔,做個良醫也算是能勉強救世濟人罷。”

她放下手,瞳眸望向亦陷入沈吟的李時珍:“老師,明日起我想出去到處看看,再走訪走訪民戶的境況。”

李時珍頷首:“你有這心自然是好,只是務必註意安全,為師讓李樹初跟著你去。”

“看來老師只是瞧著嚴厲,其實心裏還是關懷學生的嘛。”

掃了眼嘻笑的徒弟,李時珍忍不住呵斥:“少來!”

正這時,上回那蘄州縣令竟親自登門拜訪。

“下官有眼不識夫人,竟敢讓張相君夫人為小女診治,望夫人不計下官之冒犯,下官在此向您謝罪。”

縣令一進門即朝她作揖,教顧清稚立時哭笑不得。

不知是哪個好事者向他透露了前番來出診的女子身份,不僅令她尷尬,更讓這縣令心下頓生惶恐。

“我在此地便只是大夫,知縣只需拿我當醫者相待。”眼見著縣令仍是於心不安的神情,顧清稚便道,“若是知縣實在過意不去,可否將本地戶籍、田丁、徭役一應簿冊借予我翻看?”

“夫人為何要看這些?”縣令不解。

她彎眉:“這些知縣就不用問了,不過是興趣罷了。”

“既然夫人有興致,下官即日便派人送您前往府署閱覽。”縣令也未深究,當即抱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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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萬歷二年時我計太倉之粟為一千三百餘萬石,當時可支五六年,如今已逾一年過去,存糧或愈發寬裕。”

幾位官員前來府中拜訪張居正,多是詢以公事,近來倉廩匱乏比之初年有所緩解,張居正有意將漕糧中的一部分改為折收銀兩,並欲因地制宜,視輸糧或者折銀孰更方便的實際情況而作出靈活處理。

此法於萬歷之前雖亦實行過,奈何因糧食儲備不足時常叫停,如今太倉之粟越發豐裕,他便將此事上心,以為日後一條鞭法賦糧改折收銀之法鋪路。

見官員來問比例具體如何,張居正道:“至於漕運糧米,今查京通倉米足支七八年,但太倉銀庫所積甚少,可比照先年事例,將後年漕糧量改折十分之三。”

眾官僚稱是,各自提了幾個疑問之後,見天色已晚,紛紛告辭歸家。

賓客皆散,張居正重又踱回空蕩無人的庭院,獨自負手而立,眺見天外那輪霧茫茫的清輝,想起已離去多月的那人,一股寂寥驀地襲來。

那股撕扯心神的念頭糾纏著他,教他思緒難安,覆又坐回書房那盞孤燈下,卻意外瞥見桌上一封回信。

近日他已寄出數封家書,信上將他當面說不出口的言辭坦然道出,卻不見只言片語從湖廣傳至。

而這是音訊斷絕幾月之後,來自她的第一封回信。

神色一滯,張居正曲起指尖,掀開泥漆,將信箋取出,且待細看時,迎面撲來的稱呼卻教他唇角驟然僵住:

“叔大敬啟。”

連他自己都不願提及的表字,顧清稚自然也從不以此喚他,這番卻避開了“太岳”“張先生”“夫君”一切可能顯得親昵的稱呼,生疏而不失客氣地寫了這兩字。

張居正只覺眼前這清麗疏曠的柳體成了刻意的避嫌,而接下來的內容更是絲毫未提及私事:

“今欺隱田糧者甚眾,宗室置買田產,常恃強不納差糧,而管莊人等易與有司勾結。其中不乏勳貴者額外多占田土,概以欽賜勳田莊產名義,不肯入冊承擔義務,或有不願運赴官倉,逼軍私兌者。有關官員不敢催討,也有人縱容包庇以分肥,如此,勳貴、豪強欺隱之弊日趨嚴重,叔大居相公之位,這般痼疾豈能坐視不理。”

其後附有當地秋糧一共繳納數量,而豪族交納多少,平民分攤多少雲雲。

通篇下來,筆調冷靜理性,不見一個略帶感情的字眼。

張居正深吸一息,視著信箋沈思半晌,即伸手挑亮燭芯,伏案撰寫予戶部處理相關事宜的指令。

撰罷,他又換了張嶄新的竹紙,蘸墨,提筆寫下一封回信。

泛著水漬的墨痕在燭下熠熠發亮,拂動著書寫者的心弦,卻未能來得及發出,始終擱置一旁。

只因此時,朝野發生了一樁震動人心的大事。

萬歷四年正月,遼東巡按使劉臺上疏彈劾輔臣張居正,斥其十大罪狀,言其擅作威福、暗害舊耆、偏私親信、識人不明、目無朝廷、挾制科臣、摧折言官、不恤鄉民種種,言辭憤慨,令人側目。

若僅是劾奏,張居正早已見過何止一回,然這劉臺是他門下學生,且又與當年傅應禎批評的改革時政不同,劉臺此番直指老師大名,實為大明開國以來所未有。

此疏一上,張居正當廷於天子及眾臣之前自辯:“依舊例,巡按不得報軍功,而去年遼東大捷,劉臺違制妄奏,依法應當予以降謫。臣僅僅是請旨戒諭,而劉臺已不勝惱憤,遷怒於臣。且國朝兩百年以來未有學生彈劾師長者,臣不勝惶恐,唯有去職以謝罪。”

他當即請求罷去一應官職,交出所有印鑒,天子望著素日清朗澄然的先生伏地落淚,那只斷翅的鶴似是落入了泥濘,頓然不知所措,立時下了禦座挽住張居正的手,慰留再三。

但他這回大約是真起了辭官的心思了,即使被萬歷強行扶起,回府後猶然閉門謝客,不出視事。

就連萬歷派去的中官亦被拒之門外,只得悻悻然回宮闕覆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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黃州。

“娘子辛苦,諒我這點小疾怎敢勞娘子每日親來。”老嫗感動地挽住女子的腕,“這麽多路程,娘子卻願意不辭辛勞過來,這我哪能過意得去?”

顧清稚回握住她斑駁枯瘦的手,道:“我正好也是在這一帶到處看看,並無多少麻煩,倒是老夫人您年紀大了,一點小風寒都不可等閑視之,切記保重身體。”

語罷,顧清稚在感激聲中告辭而去。

近期她一直相當忙碌,多日來天不亮便起早出外,月上柳梢方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家,一至案前即埋首記錄。

“怎麽才來無多時,七娘的臉都瘦了一圈了。”王世貞即日欲離開黃州,特來向顧清稚道別,審視著她無甚血色的臉,惋惜道,“不過來之時七娘就消瘦了不少,想是腦子裏裝了太多物什,牽掛的負累太重,這可不是甚麽好事。”

顧清稚不以為意:“想胖多吃些就能胖回來了。”

王世貞搖頭:“七娘倒是想得開。”

“想不開又能怎樣呢。”顧清稚停住t筆桿,腦海內翻來覆去算一個數字,隨口嗯了聲,“我這不還是活蹦亂跳的。”

“王某是好心,七娘倒拿自己身體不當回事兒。”

“我自己便是醫生,好不好的我能不知道?”

“果然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。”王世貞眉頭擰緊,“七娘和太岳一樣的犟。”

“這是好詞啊。”顧清稚扯出一個笑容。

“說你們脾氣固執,這哪能是什麽好詞?”王世貞不以為然。

“可我就喜歡固執的人。”

王世貞微哂,按了按耳側頰骨:“那難怪七娘少給王某好臉色。”

“難道王先生不是麽?”這時顧清稚終於舍得擡眸,望著眼前挑眉謔笑的男子,“我一直記得當年王先生在楊繼盛死諫後敢於出手營救,還為楊家照顧遺嬰,我從此便知王先生也有一顆赤子心腸。”

他眉梢收斂,笑容仍在,卻已添了別樣況味,眼瞳中覆了層悵然。

王世貞長嘆一聲:“王某自認如今已不再具有。”

多年歲月浮沈,仕途委頓,磋磨得他與年輕時意氣風發一心要領文壇宗主的王元美已判若兩人。縱然夙願已達,心境早不覆當年。

“但在我眼裏,王先生一直是那個敢於冒嚴嵩怒火,為公理四處奔走的白衣士子,這麽多年從未變過。”顧清稚視入他怔忡眸底,溫聲道,“您是名滿天下的文人,一支筆便能殺人於千秋萬代,但我相信王先生不會再寫不實之辭,更不會憑個人好惡抹黑於人,對麽?”

她的瞳眸清亮純摯,猶如月下淌落的一痕溪流,照得王世貞青紅相間的面色無處遁形。

喉頭一滾,王世貞艱澀道:“顧娘子何以言此?”

甚麽三十二擡大轎,貪汙奢侈,作風不端之說,皆是由你顛倒黑白、惡意誇飾,卻教後人認作信史,至此真相被塵封,傳言卻甚囂塵上。

顧清稚忍去不悅,唇角抿出一個微笑:“我只是望王先生落墨時能慎重對待筆下文字,您不是一向以司馬公自許麽?修史時若不同樣嚴謹,怎麽能對得起您的自我評價呢?王先生得為自己說過的言語負責。”

王世貞默然,稍頃,轉首透過窗外仰視昏沈沈寒夜:“承蒙顧娘子信重,王某當記在心裏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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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月落雪,竹上清響冬風敲墜之聲,一點疏花稀稀落落開往遠處。

“相公——”仆役匆匆跑入內堂來報,“陛下又派孫……”

話音在見到闔眼休憩的主人後戛然而止。

他識趣地不再相擾,近月來天子遣來的內宦何止一個兩個,無一例外不是吃了閉門羹,張居正甚至見也不願見一眼天子信使。

似是已多日未得安眠,那股身心俱疲的頹然籠罩了他,張居正於躺椅中閉目睡去,紛紛揚揚的大雪如同梨花柳絮,鉆過未關攏的窗扉飄進來,落入他的發間。

一徑裏白茫茫,身旁行人皆於風雪中迎面經過,不甚明晰的前方似有兩個緋袍男子,其中一位身形頎長,另一位稍顯矮些,正並肩沿著大雪籠罩的宮墻遠去。

有頃,那位矮些的男子中途與友人作別,轉向其他小徑,不見了蹤跡。

他再舉目眺望,視線中只餘一人繼續在天光下孤身行走。

他不由垂首,雪上星星點點的足印深淺不一,已教多人踱過。其中唯有一道與眾人方向相反,然仍堅定向前延伸而去,不見絲毫仿徨與停駐。

遠處屋檐下,有一腰系玉帶,鶴發白髯的老者捋須而坐,身旁站著一名眉目和婉的年輕女子,兩人似已一路註視那人許久。

低頭交談了數語,俄而女子頷首,眸含堅定,撐起傘走向那個獨行的背影。

男子發頂風雪驀然教她蔽去,他欲去接過這把油紙傘,卻發現那女子身影逐漸模糊,猶如梨花隨春日流水逝去,消失無蹤。

與此同時,耳畔隱隱約約飄來一陣女聲:

“休說這是大明兩百年來第一件學生彈劾師長,便是歷朝歷代也未曾有幾樁,那劉臺竟是連親親尊尊之道也不顧了,我夫君心性高傲,怎能容下此辱?”

一道男聲回答:“陛下亦知張先生冤屈痛折,但文淵閣如今無先生做主心骨,大明寸步難行,因此囑咐奴婢務必要勸張先生接下此詔。”

“陛下寵遇如此,我全家無不感激涕零,麻煩公公回去轉告陛下,夫君即便無法再替朝廷效力,此心亦無一時離開陛下。”

“但夫人您看……皇命難違,張先生一直不肯接宣敕,奴婢不好交差啊。”

“我明白公公的為難。但這終歸是我夫君做決定,我亦不好多勸。他如今自覺無顏面立於諸臣之前,也愧對陛下愛重,若是他執意不肯,煩勞公公替我家轉圜了。”

女聲由遠及近,似是從天外傳來。

張居正眼簾沈重,一時難以掀起,尚未從那恍惚的夢中醒轉。

意識朦朧之際,仿佛有人俯身凝視他面龐,呼吸撲在他眼睫上灼熱發燙。

想要辨清來人的念頭忽地放大,驅使他強自睜開雙眸,須臾,迷惘的瞳間悄然映出夢中人的眉眼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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